补记:2021年5月于书店偶读刘学锴教授的书,刘师浸淫李商隐研究多年,也认为锦瑟是义山的自伤诗,且其主旨旧人早已明察,如元好问著名的“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算是遗山的“遗笺”,示其义山托心怨年之作也。两年前写完以下这篇“揭秘”文不久,我就意识到通晓义山心意的,史上当大有其人,或未留下言语,或声微言轻。当然,大多数人即使听到遗山如此振聋发聩的声音,听到了却不明白,这就是世道老天之常啊!

再记:2023年3月读唐上官婉儿墓志,其中有太平公主弔词二首,有“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比上官具潇湘妃子辅尧舜之材,其亡如“珠沉”,似“玉碎”,跟百五十年后义山所谓“沧海明珠”,“蓝田玉烟”之辞乃一象,此辞此象大概率是唐人的通识,亡人皇族之喻也。理解沧海明珠和蓝田玉烟所具的悼亡意象,乃是理解锦瑟一诗的关键。

“獭祭曾惊博奥殚,一篇锦瑟解人难”. 对中国古典诗词里最玄奥的谜题, 清人王渔阳在李商隐辞世八百年后还这样感叹.时至今日, 诗家史家对此诗的解读仍无定论, 似乎应了西汉大儒董仲舒的结论”诗无达诂”.

平心而论, 千二百年来, 历朝历代的好诗者已经从各个角度解读了此诗, 原本晦涩离奇多獭祭(多用典)的义山绝唱, 其字面和用典日臻”达诂”, 众诗家史家异议的不过是本诗的真意: 李商隐所想表达的”此情”究竟何为. 今以此文试做锦瑟新解, 再抛砖瓦破玉刀.

“诗言志,歌咏言”, 诗歌自古一体. 自魏晋南北朝, 诗词逐渐独立于歌,生出根骨. 纵观中国古典诗词, 晚唐可称为另一个”变风”的节点. 锦瑟的大背景就是骨成风变之时.

古典诗词, 风雅为本经, 是诗歌的根本, 所言之”志”必关乎”风雅”. “风” 乃众人之志, 关乎天地众人之情; “雅”乃国士之叹,乃一人之观于国事。 观天地人三才, 记录抒发其风其情.,乃诗词之用, 在于仰俯天地, 观民情,舒己志, 在于教化民众, 后期也作为上层政治团体的对话协商手段. 统治阶层表面以天子一人担当, 实则多个政治利益体不断博弈. 政清时可以达成动态的政治和利益平衡, 或有平衡破裂, 成为篡权或改朝. 以”诗” 言志, 不仅是记录一段历史和感情,也是一种高明的政治对话手段, 隐晦间接的对话,以表达政治理念, 其君子“文质彬彬”乎?这也是中国文学和哲学区别于世界其它地区的最显著的特点。也因为诗无达诂, 可事后自解其疚. 在当今的政治和日常生活中, 这个传统仍不时有体现, 金句频频. 诗经时代以后的春秋时代,取诗经中片言而即席“赋诗”,以“他情”来述己志已成了内政和外交对话的重要手段,汉代对“断章取义”的争论就是其时诗经为用的最佳注解.

秦汉开始, 诗骚近乎失去了其上层政治对话的作用, 民歌也更为丰富多彩,进入主流诗骚的视野. 尤其衣冠南渡后, 南朝乐府以男女私情为主体内容, 已然介乎”民风”和”私情”之间了, 但是诗歌的主流和意志仍牢牢的把握在”衣冠”士人的手中, 这从南朝士人之诗和南朝乐府内容的鲜明对比就可以看出. 而汉乐府, 北朝乐府及其士人诗, 依旧生于”诗言志”的地理根基-黄河流域, 并无改变”诗言志”的传统, 依旧倾心于天地家国. 南朝末颜之推的音韵训诂也可以从侧面佐证 : “易服而与之谈,南方士庶,数言可辩;隔垣而听其语,北方朝野,终日难分” 。这不仅说明了北方依旧是我写我言, 文字和口语一体,而南方士人所书文字,跟本地的口语并不统一,甚至可能有南方士人“雅言”和本地方言两音并行的生活场景, 就如今日普通话和方言并行一样. 也可以看出, 其时周南召南之风尚未吹及江南庶人。

考察先秦以至魏晋南北朝的历史, 诗歌创作主体无非王孙大夫士人. 即使诗经, 乐府中有少部分民间创作, 采风, 其删选, 整理和再创作也必须经过大夫士人之手, 音训周南之音, 无不是其意志和语言的全面体现. 楚辞剑走偏锋, 貌似偏离了诗经传统, 更被刘汉之楚人王朝推举到诗经的高度. 考察屈子生平及其诗歌, 仍然不出家国情怀, 是正统的大夫之诗, 并未偏离诗经的传统. 所谓的香草美人, 以诗词意象的创立, 立一家之言, 在我看来远远不够份量. 楚辞真正有价值的部分在于大夫士人诗歌的个性化的起始. 署名,以及署名带来的诗歌和具体历史人物的紧密结合, 个人风格和情怀从此以一个个名字凸现于天地之间. 这在诗经年代是不可想象的, 即使文王,周公作诗,也不会留下署名,盖诗歌公器也. 文论风骨, 骨的根基就长在个人风格时代风格上. 妄自揣测楚辞并列诗三百, 其根本原因还是楚汉王朝为自己楚人的”南蛮”身份的努力洗白. 高祖, 汉武无不身体力行于楚辞, 汉家刘向创造出“楚辞”二字, 并立诗骚, 不用说也是洗脱刘汉自身的楚蛮和平民的出生背景. 须知汉朝是有史以来第一个非王孙公子创立的王朝,不能溯源于”百姓”之列的家族. 秦汉共同开启了去封建皇家的历史进程, 翻天覆地之举. 相形欧亚大陆的其它地区国家, 到今天还在去除”皇家”的过程中. 司马迁在此氛围下也有意无意加入洗白队伍, 曰: ”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高祖刘邦对儒生的厌恶, 是后世津津乐道的话题, 从反面看也是儒生王孙们对草根篡权的蔑视. 田横临长安自刎的故事, 应当可以在司马迁的春秋之外增添一些话外音了. 然并卵, 汉代立朝以后,也不得不走回儒家传统, 退后半步,倡举经纬之学, 继续半皇族封建, 半中央集权的新型社会结构, 继续“诗言志”。

隋唐科举, 才彻底突破了传统封建的门第士人的政治传统. 士农工商, 其中士农并列, 都可以应举进士. 虽无唐朝士农工商的人口比例, 农业社会中士农共占80%+的人口比例 ,应该不算夸张吧. 即使身在工商户,从军边塞,曲线入士也不会绝人之路. 由此, 科举对于社会的影响有二: 改变了自有唐以来普通大众的人生追求: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其二赋予了普通人放眼四海, 立志登高之气. “去天尺五”, 成了寻常人家的目标, 而不必苦苦哀叹”宁有种乎!”. 从此士人也不再以门第分, 而是泛指读书人了. 孔子和刘邦改变了君子的释义, 有德即君子; 隋唐科举则稀释了士人的定义: 读书即士人. 这两个改变, 对中国人, 中国社会, 中国历史的影响之巨, 一言以蔽之: 翻天覆地.

唐朝科举目类繁多, 其中最亮的明珠则是进士科. 登进士科的关键在于诗作. 不夸张的说, 自有唐开始, 诗歌成了中国文人志士的进身根本, 诗歌也逐渐变成了人人颂唱的流行歌曲. 唐诗鼎盛,在于国家制度的延革, 更在于全民大众戮力于诗体格律的创新,内容涉猎的不羁, 佐以大唐的广阔天地, 盛唐诗歌成了至今都难以企及的高峰. 皇帝老子都革新制度了, 诗体, 内容还有什么不可呢? 有宋王安石, 通常认为其大名鼎鼎的变法彻底失败, 殊不知其关于科举的变法: 去除诗歌,另立论策的举措一直被持续到清代, 成为八股文的祖宗. 自此北宋以致后代历朝文风陡变, 诗歌在王安石,范仲淹和三苏之后彻底沦为私器和流行歌曲, 跟今天大众对诗歌的认识完全一致. 这也是今日大众及文人更喜欢, 更容易接受有宋及之后的诗歌: 常人的日常, 爱情至上, 而不知家国和天地为何物.

知人论世, 以上考察了自诗骚到有唐的诗歌传统, 属于论世的一部分. 唐代的政经文化, 本文不再累述. 李义山的身世也被历代诗家史家不断探究, 无需缀墨. 且列举几篇不同时期的诗作, 以观义山之志.

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乃义山十七八岁在王屋山的爱情诗. 三岁看老, 义山一生以情闻达于世不虚也. 不过唐人还未有”爱情”二字, 闺情,私情,别情,归情,怨情,离情…通通为情, 所以此诗于义山也是关乎天地人的”情诗”, 并无特殊之处. 从辞章用典对仗来看, 已经不弱锦瑟遑多. 首句”相见时难别亦难”的句式, 在其名篇夜雨寄北仍然拿出来做首句”君问归期未有期”, 不像么? 夜雨寄北大概作于847-849李商隐35-37岁外放桂林或徐州时, 途中写给妻子的; 也可能是851-856最后一次外放川西写给友人,这个可能性比较低,川西乃蜀山而非巴山. 总之夜雨寄北是盛年或者生命最后几年的事儿, 可以看出义山的诗才和技法在其青年时代就基本成熟了, 一些素材, 词句和句法也会不断出现在其后的诗作中.

天涯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李商隐的天涯在哪里? 川西也. 这首诗是他最后一次外放川西(851-856)时所做. 川西归来, 大概一年多不几年, 义山就辞世了. 川西对于唐人, 因接壤吐蕃可称”涯”, 但是义山称之为”天涯”, 而且在忆梅里写到”定定住天涯”, 对于唐人完全是夸词. 唐人的天涯在两广福建交趾, 湖南贵州山区. 四川自魏晋始称天府, 是富庶之地. 史家一般认为川西这几年是义山物质生活最安稳的几年. 从这些诗句不难看到李商隐在其妻子故去, 离开了京畿后, 心如死灰, 甚至可能有了求死之心, 其情其志也几近湮灭. 少时自秉李唐血脉, 去王屋山修道, 而到了川西垂死之年, 弃道入佛, 不仅仅是智趣理想的改变, 更是对自己李唐血脉的彻底否定, 人生的幻灭. 这首诗也提到了春日莺啼, 成为后来锦瑟迷离幻象的一部分.

鄠杜马上念汉书(一云五陵怀古)

世上苍龙种,人间武帝孙。
小来惟射猎,兴罢得乾坤。 
渭水天开苑,咸阳地献原。
英灵殊未已,丁傅渐华轩。

鄠杜对今天的长安人来讲就是鄠邑区(户县)+杜曲(长安县), 泛指长安城南和南山之间大约30公里纵深的郊野. 这片地的核心就是樊川, 得名于汉朝樊哙的封邑(也可能得名于西周樊仲山封地), 是唐代韦杜豪门的家园, 京畿山水田园的胜地, 人面桃花相映红之所. 杜甫自称少陵野老, 杜牧自书樊川, 义山自认樊南生(樊南是地名,也可能以樊川之南指南山,就是商山四皓的隐居地), 指的就是这个区域, 是诗圣和小李杜的精神家园. 京畿田园山水, 一地独得, 对于唐人, 夫复何求. 乐游原和曲江则是从鄠杜入京的必经之地. 老杜上朝下朝, 义山流连, 过乐游曲江, 吟诗赋词, 给我们留下了不少珍宝. 此诗作于856年, 义山辞别川西, 最后一次小住长安之时. 纵观此诗, 义山感时伤事, 心念社稷之心不已, 所谓”士人”的报国之心依然奔放热烈, 跟在川西的绝望对比, 难以逆料. 也可以看出义山之性格缠绵反复, 这从他一生出仕入世,游走于牛李党争的两派之间, 也可以察觉.

乐游原 / 登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乐游曲江, 地理上实为一地. 一为高地土塬以登高望远. 其近俯长安皇城, 远眺五陵昭陵, 所谓“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是抒发家国情怀报国之志的地方. 曲江为大湖皇苑公园, 皇家贵人庶民游乐之地, 抒发燕燕私情之所. 一般认为乐游原作于844-845年, 义山年过30, 最应作为的时候. 全诗弥漫的却是末日情怀. 是指时政亦或义山自己的政治生命和抱负? 其实都不重要, 士人的一生, 达则兼济天下, 穷则独善其身, 个体家国实为一体也. 对比义山最为推崇的同代名家杜牧, 其晚年的山行“停车坐爱枫林晚, 霜叶红于二月花”之意境, 两人的性格东西, 心胸北南.

暮秋独游曲江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作于856或857年, 此诗通常解为悼亡诗. 如果当成义山自伤, 似乎更为畅达, 厌世恨命之情涛涛然. 春也恨, 秋也恨, 春秋之恨, 无一日不恨. 大丈夫时时伤于私情, 不仅跟唐代士人的人设不符, 也和义山的其它诗作相悖. 对比以上鄠杜的咏史诗, 可以看出在很短的时期里, 义山情绪也反复不定. 此篇的首联句式, 延袭了年轻诗作时的句式, 一句化作一联(相见时难别亦难), 感觉义山老了, 回归古风, 情也更深更苦. 义山的善变和不变, 的确是个有趣的话题. 诗眼”情长在”, 此”情”是否也是锦瑟中的”此情”呢? 此身此情煎熬至斯, 难道要身情具付曲江水?

唐诗豪迈奔流, 放眼万里千古. 这是现在通常的看法. 对比各朝诗歌, 唐诗已然包罗万象, 无论一览众山,还是阐幽入微, 无论体裁格律, 还是兴寄欢怨. 盛唐的胸襟气概后世不传, 仅仅承袭下来格律, 辞藻. 体裁不能发扬创新, 士人胸怀家国的传统逐步退缩于私情小桥流水. 晚唐士人, 以义山为首, 堪称这个潮流的鼻祖. 之前的古文, 新乐府, 采风竹枝, 种种复古,无不暗示了中晚唐起, 纵使唐人创新进取之心仍存, 文风内容可以拨乱回归风骚正途, 诗文的发展实则停滞甚至倒退了, 这从李杜二人对元白的不屑就可以看出. 杜牧只好”不今不古,处于中间”, 义山则走向晦涩多用典故的精巧, 成为另一极端. 纵观义山生平名篇, 底蕴还是传统士人的家国胸怀, 这也是义山郁郁终身不得志的根本原因, 其间被一些儿女私情和自伤的名篇冲淡-除了青年时代,义山的私情里更多的还是伤世及己. 宋人开始, 私塾科举遍地, 举目皆士人而传统士人之心淡淡, 拜义山的辞藻和私情为师, 推韩愈文起八代, 变法革除诗歌, 心胸眼界叠加家园的衰落, 造就了自有宋以来中国诗词衰落的局面. 宋词写尽私情之种种, 耕尽诗词最后一亩, 造就了后世的举世诗词人, 遍地无名篇的现状. 总而言之, 唐人将诗词这块园地几尽耕毕, 划定了樊笼, 唐末也将传统士人的心态彻底改变, 令后人客观上不得不踟蹰于寸土层楼, 主观上心无日月四海.

锦瑟, 李义山诗集的开卷之作, 历代诗家史家公认的晚唐压轴之作, 义山生命中最后的诗篇, 结合唐代士人的普遍心理和义山的个性, 锦瑟关乎”言志” , 而非儿女之情是大概率.

以此为纲纵览全诗, 其意自现.

“此情可待成追忆”, 尾联点出了此诗关乎此情. 礼记“何谓人?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击能。” 周礼天官疏:  “,谓情实。” 无论此情是指义山的感情变迁还是一生的实情, 二者都可看作是一个始终处于矛盾冲突中的人生的两面, 一个在巨变中苦苦追寻传统士人情怀的时代悲剧.

锦瑟联开门见山点出了义山给自己设定的五十年天命, 拨动弦柱, 慢慢回忆过去那花(华)一样的岁月. “无端”有怨天之意, 也有自我暗示和自怜. “华(花)年”依旧是自怜, 也是以悦景写哀情的标准笔法. 虽自称”华年”, 诵读之时, 伤情娓娓, 不能自已.

首尾两联, 犹如双鲤鱼之两片木枷, 托此情于双鲤鱼(寄令狐郎中:双鲤迢迢一纸书), 遥寄来人. 义山相信, 总有一天, 总有一个人如你如我, 会打开此信, 追忆这一生这一世的情.

剖开双鲤鱼, “此情”珠玉也, 五光十色, 时空扑朔迷离. 如果深陷各个意象用典之中, 就会如前人一样, 成一叶障目之势.

义山在知晓自己的天命, 求死多年之时, 记述自己的一生, 想留给后人的, 不就是不石的墓志铭么? “夫碑志者,纪其德行,旌乎功业”, 记述生平, 论定功德品行就是信封里的内容了.

“庄生晓梦迷蝴蝶”: 此生不知是梦非梦, 从来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时何地何事.

“望帝春心托杜鹃” : 此情此魂, 到了来世也会如望帝, 咳血鸣怨. 此生来世, 何其悲凉哀怨. 跟暮秋独游曲江有异曲同工之感, 此二首也应该是创作于相近甚至同一时期. 锦瑟的遣词用典, 以及全诗结构的巧思, 绝不像一蹴而成, 很可能经历了数月甚至数年的打磨. 在川西最后一次回归长安之前, 义山已经完成了自编文集樊南生甲乙集两卷, 人生可以落幕, 只待锦瑟之铭了.

同时期的杜牧也有类似的行为. 将老回乡, 删选焚毁自己的诗文, 成樊川文集, 甚至自撰墓志. 武曌无字, 司勋自诔, 唐人对过去, 现在和将来的态度, 实登峰造极, 天地家国,慎终追远.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乃沧海明月孕育的明珠, 南山暖阳炼就的美玉, 人间最纯粹高洁的品质集于一身. 可惜此珠含泪, 良玉化烟. 珠泪暗含凄苦之意, 也可引申为明珠破碎而不圆满, 未能珠圆玉润. 指代义山一生支离破碎, 终沉于大海之渊而不为人知. 美玉生烟则暗指此不朽之玉已然玉石俱焚, 虽朽也会化作青烟飘散于蓝田的玉山之巅, 精魄日日临于绝顶. 蓝田玉山乃终南也, 此句不仅暗合了商隐, 义山的名字, 玉石也代表了皇族血脉, 是道家通灵不朽之物. 此句也可解义山对其身后的幻想:望月之夜,某如深海之明珠而垂泪自叹;朔日朝阳,照射到我这块蓝田美玉(自比玉石帝王而葬于蓝田-商山)而魂魄升天-还是自比帝王。

晓梦春心, 明珠碎, 玉化烟, 凄惨人寰, 悲贯来世, 深比大海, 高绝南山, 这就是义山的一生. 商隐之名得于其父, 取归隐商山之意. 慈父忧于乱世, 希望爱子追随商山四皓, 穷则独善其身. 传闻表字义山也是其父临终前命字, 有伯夷叔齐于王屋之意, 对应商山四皓之名. 从义山呱呱坠地起, 家训自我的矛盾, 在此诗总算有了一个交代, 会化作青烟绕于南山之巅( 商山, 南山, 蓝田玉山皆南山). 其旧作四皓庙极其隐晦的的表现了义山面对这个命运之咒的矛盾.

大海明月, 至阴; 山陵暖阳, 至阳. 某是圆珠, 至阴之精, 某为润玉, 至阳之华. 在最后一刻, 义山回归了道家教义, 祖李唐为宗. 日居月诸(日就月将), 时光流转, 万世生辉.

孕育于高山大海, 造化于明月暖日, 珠碎而玉焚, 唐人的时空高远, 后辈望断. 此二联乃一己盖棺之论.

“是当时已惘然”, 此情遗散于山之巅, 海之渊, 无绝期也. 来人啊, 你可知道某度日如年, 早就惘然于世了.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回望”三李”之大李李白, 同为李唐血脉, 次遁李老道门, 临终前也留下绝唱临路歌, 有记载应是笔误临终歌之故. 不难看出李白的声音在锦瑟中隐隐回响, 只是盛唐晚唐, 西风残照, 汉家陵阙.

临路歌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以下引自百度百科, 列举了各个朝代代表性的解读, 解读锦瑟,乃历代众人合力所为也。.

刘攽《中山诗话》:李商隐有《锦瑟》诗,人莫晓其意,或谓是令狐楚家青衣名也。

黄朝英《缃素杂记》:东坡云:此出《古今乐志》,云:“锦瑟之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声也适、怨、清、和。”案李诗,“庄生晓梦迷蝴蝶”,适也;“望帝春心托杜鹃”,怨也;“沧海月明珠有泪”,清也;“蓝田日暖玉生烟”,和也。一篇之中,曲尽其意。

王世贞《艺苑卮言》:中二联是丽语,作“适、怨、清、和”解甚通。然不解则涉无谓,既解则意味都尽,以此知诗之难也。

杨士弘顾璘《批点唐音》:此诗自是闺情,恐不泥在锦瑟耳。

胡应麟《诗薮》:锦瑟是青衣名,见唐人小说,谓义山有感作者。观此诗结句及晓梦、春心、蓝田、珠泪等,大概无题中语,但首句略用锦瑟引起耳。宋人认作咏物,以适、怨、清、和字面附会穿凿,遂令本意懵然。且至“此情可待成追忆”处,更说不通。学者试尽屏此等议论,只将题面作青衣,诗意作追忆读之,自当踊跃。

胡震亨《唐音癸签》:以锦瑟为真瑟者痴。以为令狐楚青衣,以为商隐庄事楚,狎绹,必绹青衣,亦痴。商隐情诗,借诗中两字为题者尽多,不独《锦瑟》。

陆次云《五朝诗善鸣集》:义山晚唐佳手,佳莫佳于此矣。意致迷离,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于初盛诸家中得未曾有。三楚精神,笔端独得。

钱谦益、何焯《唐诗鼓吹评注》:此义山有托而咏也……顾其意言所指,或忆少年之艳冶,而伤美人之迟暮,或感身世之阅历,而悼壮夫之晼晚,则未可以一辞定也。

何焯《义门读书记》:此悼亡诗也。首特借素女鼓五十弦之瑟而悲,泰帝禁不可止,发端言悲思之情有不可得而止者。次联则悲其遽化为异物。腹联又悲其不能复起之九泉也。曰“思华年”,曰“追忆”,旨趣晓然,何事纷纷附会乎?沈厚塽《李义山诗集辑评》:朱彝尊曰:此悼亡诗也。意亡者善弹此,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兴也。瑟本二十五弦,一断而为五十弦矣,故曰“无端”也,取断弦之意也。“一弦一柱”而接“思华年”三字,意其人年二十五而殁也。胡蝶、杜鹃,言已化去也;“珠有泪”,哭之也;“玉生烟”,葬之也,犹言埋香瘗玉也。此情岂待今日“追忆”乎?只是当时生存之日,已常忧其至此,而预为之“惘然”,意其人必婉然多病,故云然也。何焯曰:此篇乃自伤之词,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庄生”句言付之梦寐,“望帝”句言待之来世;“沧海”、“蓝田”言埋而不得自见;“月明”、“日暖”则清时而独为不遇之人,尤可悲也。又:感年华之易迈,借锦瑟以发端。“思华年”三字,一篇之骨。三四赋“思”也。五六赋“华年”也。末仍结归思之。纪昀曰:以“思华年”领起,以“此情”二字总承。盖始有所欢,中有所恨,故追忆之而作。中四句迷离惝恍,所谓“惘然”也。韩致光《五更》诗云:“光景旋消惆怅在,一生赢得是凄凉。”即是此意,别无深解。

吴乔《围炉诗话》:诗意大抵出侧面。郑仲贤《送别》云:“亭亭画舸系春潭,只待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人自别离,却怨画舸。义山忆往事而怨锦瑟,亦然。

杜诏杜庭珠《中晚唐诗叩弹集》:杜诏云:诗以锦瑟起兴,“无端”二字便有自讶自怜之意,此瑟之弦遂五十邪?瑟之柱如其弦,而人之年已历历如其柱矣。

查慎行《初白庵诗评》:此诗借题寓感,解者必从锦瑟着题,遂苦苦牵合。读到结句,如何通得去?

朱鹤龄《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程梦星曰:旧说适、怨、清、和之穿凿,令狐青衣之附会,前人已辞而辟之。朱长孺定为悼亡,归于一是矣……三四谓生者辗转结想,唯有迷晓梦于蝴蝶;死者魂魄能归,不过托春心于杜鹃。五六谓其容仪端妍,如沧海之珠,今深沉泉路,空作鲛人之泪矣;性情温润如蓝田之玉,今销亡冥漠,不啻紫玉之烟矣……“此情”二字,紧承上二句,谓不堪追忆其人亡事在。“当时”二字,缴回“华年”,谓不堪悲悼其年远日湮。起“思”字,结“忆”字,一篇之呼应也。

屈复《玉溪生诗意》:以“无端”吊动“思华年”。中四紧承。七“此情”紧收“可待”字、“只是”字,遥应“无端”字。一,兴也。二,一篇主句。中四皆承“思华年”。七八总结。诗面与“无题”同,其意或在君臣朋友间,不可知也。

薛雪《一瓢诗话》:此诗全在起句“无端”二字,通体妙处,俱从此出。意云:锦瑟一弦一柱,已足令人怅望年华,不知何故有此许多弦柱,令人怅望不尽;全似埋怨锦瑟无端有此弦柱,遂使无端有此怅望。即达若庄生,亦迷晓梦;魂为杜宇,犹托春心。沧海珠光,无非是泪;蓝田玉气,恍若生烟。触此情怀,垂垂迫溯,当时种种,尽付惘然。对锦瑟而兴悲,叹无端而感切。如此体会,则诗神诗旨,跃然纸上。

周咏棠《唐贤小三昧集续集》:得此结语,全首翻作烟波(末二句下)。黄叔灿《唐诗笺注》:此义山年登五十,追溯平生而作也。

吴瑞荣《唐诗笺要》:即用黄帝命素女鼓五十弦,悲不自止之意。中四句曲尽情致。叶矫然《龙性堂诗话》:细味此诗,起句说“无端”,结句说“惘然”,分明是义山自悔其少年场中,风流摇荡,到今始知其有情皆幻,有色皆空也。次句说“思华年”,懊悔之意毕露矣。此与香山《和微之梦游》诗同意。“晓梦”、“春心”、“月”、“明”、“日暖”,俱是形容其风流摇荡处,着解不得。义山用事写意,皆此类也。义山《锦瑟》诗之佳,在“一弦一柱”中思其“华年”,心绪紊乱,故中联不伦不次,没首没尾,正所谓“无端”也。而以“清和适怨”当之,不亦拘乎?

汪师韩《诗学纂闻》:《锦瑟》乃是以古瑟自况……世所用者,二十五弦之瑟,而此乃五十弦之古制,不为时尚。成此才学,有此文章,即己亦不解其故,故曰“无端”,犹言无谓也。

洪亮吉《北江诗话》:《锦瑟》一篇,皆比体也。

吴汝纶《桐城吴先生评点唐诗鼓吹》:此诗疑为感国祚兴衰而作。

岑仲勉《隋唐史》:余颇疑此诗是伤唐室之残破,与恋爱无关。(元)好问金之遗民,宜其特取此诗以立说。

姜炳璋《选玉溪生补说》:心华结撰,工巧天成,不假一毫凑泊。 [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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